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漠石丶南梦

漠石丶南梦

 

【韩张】无条件

*韩张宋一家三口文学 破镜文学

*现背 私设有 

*1w➕    可配合同名标题BGM食用

沿用《让他降落》的设定,可点合集查看

欢迎来评论区找我唠嗑🌧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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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着校服的少年局促地拽着书包带,眉头微蹙,流露出些许焦急。女店员转过身来,见他板着脸的小模样不觉失笑:“小朋友,你的蛋挞。”这个男孩不是常客,但她却对他有印象,别的男高中生在她这里消费,纸币揉得一团一块丢在收银台上,而他不同。


宋奇英把书包背到身前,从最里面的夹层中摸出一个小钱包来,点了整整齐齐的四张5元钞票双手递出去,留下一句“谢谢姐姐”便风一样地冲出了门。


近三个小时的家长会终于结束,潮水般的人群从学校大门涌出,家长们步履匆匆,神色各异。宋奇英把还烫手的蛋挞护在胸前,往边上挪了挪,然后就看见了站在路灯下的母亲。


在察觉到宋奇英走过来时,张新杰不动声色地将可能被察觉到的疲惫隐藏起来,就像扫落一片灰尘,随后转身报以男孩一个微笑:“宿舍快关门了吧,怎么跑出来了?”


宋奇英抿了抿唇,小小声的,“我和老师请了假。”说完把那盒被他保护得毫发无损的蛋挞塞到张新杰的手里,妈妈你快趁热吃。


眼前的少年快高出他半个头,认真的神情却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。张新杰从事务所出来时家长会已经开场快一个小时,索性直接省略晚餐环节打车赶来。张新杰抬手揉揉宋奇英的头,“谢谢宝贝,快去睡吧,明天还要上课。”


高中男生被叫宝贝,宋奇英脸有点烫,走出去几步,看了一圈四周,又快步返回去在母亲脸上落下一个吻,妈妈晚安。还有……宋奇英咬着下嘴唇,似乎十分犹豫,张新杰也不催促,目光落在他身上,静如止水。


“爸爸之前跟我说,下个月他们所里中秋吃团圆饭,叫我过去……让我问一下…你去不去……”


空气沉默了好一会儿,张新杰温柔的声音响起,“妈妈知道了,你先去吧。”


目送小小背影离开,张新杰摘下眼镜,揉了揉眉心,挂在腕上的纸袋中飘来蛋挞香气,饿到麻木的胃部神经又开始不安分起来。十六岁少年体贴关怀至此,身为人母理应高兴。然而张新杰于心有愧。


今天是宋奇英上高中后的第一次家长会,他百般调整时间,最终没能统筹周全。会见完当事人,匆匆洗了把脸,暗纹领带绕过硬领衬衫压在熨烫笔挺的深蓝西装下,沉闷皮鞋声从走廊来到教室门口,来人微微欠身,面庞上露出一丝歉意。


这份不合时宜的庄重使得在场家长纷纷侧目,老师最先想到圆场,指了宋奇英的位置请他落座。所有人都是一愣,讲台旁的“黄金座位”,通常地被认为是后进生专座。张新杰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,轻巧入座,不弄出一点动静。


会后年轻的班主任叫住张新杰,叹着气告诉他,是孩子自己把座位搬到前面来的,他说这里更好听课。末了又把声音放小说,奇英妈妈你也知道,这个班学习氛围比不了别的班,但是我看他只要努努力,下学期分到好班还是没有问题的。


张新杰轻声感谢,麻烦老师多费心了。班主任摆摆手,用同样的语调回复他:“您才是,工作又忙,一个人带孩子,太辛苦。”


张新杰对于老师掌握孩子的家庭情况的倒也没有什么意见,只是轻笑着说,都一样的。


都一样的。张新杰咬下一口蛋挞,不断地咀嚼这四个字的含义。一转身,路旁停了一辆警车,车门打开,他和车上下来的那人都是一愣,张新杰几乎是瞬间便恢复如初。这样的相遇实在算不上什么巧合,在他们分开后仍能时常上演——毕竟这方圆几里都是霸图派出所的辖区,再者,他们的孩子在这里上学。


韩文清,他的前夫,张了张嘴,先开口了,“买了点水果给奇英。”说着提起手中的红色塑料袋晃了一晃。站着的那人“哦”了一声,言简意赅回了句“家长会”。


韩文清有点尴尬,做父亲十六年,天知道他对“家长会”这个名词有多么陌生,短暂沉默后,他又鼓起勇气说,“那你也没吃饭?等下我……”


“老韩快点!新海路打架闹事!”车里的人喊道,韩文清随口应着,从张新杰旁边经过时,那人拽住了塑料袋一角,“你去吧,我吃过了。”说着一勾手指,塑料袋便顺从地到了他手里。


韩文清低头,手中多了一盒蛋挞,“你儿子买的。”不咸不淡地丢下这句话,张新杰留给他一个背影。快步走,关车门,直到听见警笛在背后响起,张新杰才放慢脚步,等待红蓝光闪烁退场。


把水果放到门卫室,张新杰到路边拦了一辆车。回到住处按下客厅大灯开关的那一刻他竟有些恍惚。这个家,从三人成行到空荡一人,也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。


一年前,这辆婚姻的列车在一次前所未有的争吵中脱离轨道,最终在平静行驶中滑落深渊。没有更多余的纠缠,两个人甚至称得上友好地办理完了手续,甚至民政局工作人员都以为两个人在开玩笑,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:


“你们是不是不认真啊?”


当时这个问题小小地敲打了一下张新杰的内心,不过也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,他不是很想思考这个问题。绿色小本拿到手,张新杰闭上眼,祝贺了韩文清,也祝贺自己。


现在他却是很想问一问韩文清。


二十年幸福美满婚姻里的唯一一次争吵,导致家庭走向分崩离析,说出去谁也不相信。可他和韩文清就这么分开了,也可能,“幸福美满”是他自己营造的假象,张新杰不无自嘲地想。


这段婚姻在最初有多少人不看好,到后来就有多少人前来好言相劝,多少年的感情啦这么大年纪啦孩子还小啦云云。然而这两个人,就像是要比一比谁更干脆似的,说散就散,一如当初年少叛逆轻狂坚信一生一世一双人,牵手发誓要就此相伴终身。


人生过了近半,婚姻走向终局,却也没起多少波澜,应该算幸运。别人问起,只用一句“好聚好散”就可以带过。至于孩子,张新杰始终怀有歉疚,即使宋奇英还在他肚子里时,也许不曾听到这对父母也对他说要让他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。


走到这一步,张新杰本没准备对孩子隐瞒,但那时宋奇英临近中考,他原本想先缓一缓。可事不如人意,宋奇英无意从办公室老师的闲谈中得知了家庭走向破裂的事实,回到家时被张新杰看出低落情绪,最终忍不住把头埋在母亲怀里,却还是憋回了眼泪。


宋奇英在宿舍的阳台上,舍友都已睡下,他搬了小板凳借着窗外灯光写试卷。夜风吹过,他打了个喷嚏,抬头看见警车飞驰而过,思绪飞舞。当宋奇英知道父母离婚的消息时,这件事早已成为定局,母亲抱他在怀里说对不起,他便不忍再泪流,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一滴泪滑进他的校服衬衫里。


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,大人过不下去就分开很正常嘛。宋奇英这么对自己说着,回抱张新杰,他实在无法对母亲埋怨什么。


从小到大,父亲的职业注定了他无法扮演既定意义上的“好丈夫”和“好父亲”。张新杰工作也忙,但自他记事起,毋庸置疑,母亲几乎是一个人包揽了他的成长,每个角角落落都有母亲为他安排周到,细致到他上学前吃到那一口温度恰好的紫米粥。


宋奇英对母亲要花费多少心力才能做到这一步没有太大概念,但他清楚母亲的辛苦。上三年级他写作文,妈妈淋雨带我去医院,老师笑他题材老套像编的,干嘛不让爸爸送。8岁的宋奇英一拍桌子就站起来,理直气壮地说,因为我爸爸要去抓坏蛋呀。


谈不上轰轰烈烈,但也平静温馨,这是宋奇英对他们一家三口生活的评价。即使在宋奇英有限的记忆里,他们是聚少离多,但他也记得无数个夜晚,他透过卧室房门的缝隙欣赏一部爱情电影。


晚归的男主人公用一个拥抱向妻子致歉,妻子笑着推他胸膛,嫌他一身臭汗,又到厨房拿出为他准备的宵夜,偶尔餐桌前牵过他左手,像迎接凯旋归来的战士那样替他检查伤口,然后细诉绵绵,吻至凄冷深宵。


于是虽然父母少在他面前互诉爱意,他从未怀疑过父亲对母亲的爱,也时常为母亲谈及父亲时眼底的无限柔软而心震,甚至他对这样好的爱情向往。迄今为止,他仍不明白两人为何走到了这一步。


宋奇英中考发挥得不算理想,不论何种原因,他知道母亲一定会因此内疚。虽说现在读的这所高中在市里也数一数二,但几分之差又将他挡在尖子班的门外。宋奇英心有不甘,却也没为这个结果纠结很久,进高中后坚持住校,省的张新杰又分出一份心力在他身上。


父亲离开家的那个晚上,在宋奇英的卧室里,他和父亲做最后的告别。父子俩平时本就少对话,此刻也只是沉默多于言语,他只记得韩文清拍拍他的肩,斟酌着开口。


让你留下,不是因为我不想要你了。片刻后男人又补充,照顾好你妈,知道了吗?


宋奇英艰难点头,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和父亲碰拳,下一秒就躲回被子里,其实他很想问,你怎么不自己照顾呢?可惜韩文清听不见他的心理活动,只是替他熄掉床头灯,黑暗降临的同时,韩文清就此退出了母子俩的生活。


在爱意蜜罐浸泡下长大的孩子突然被推到家庭的豁口面前,但有妈妈在,担子并不会往他身上倾斜一点。张新杰总是能把一切事情处理周到,宋奇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,于是认真喝下每一杯牛奶,相信努力长高一点,就能多一点无畏。不论如何,他确信,十六岁的第一要务就是保护妈妈。


带着这个想法,宋奇英躺到宿舍床上,又想起先前那个不正式的邀请。少年第一次萌发青春期的反抗意识,心里嘀咕了一句,想让我妈去就自己去请啊。随后沉沉睡去。


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二点,张新杰匆匆洗漱完,听到家门外传来一声惊呼。张新杰警惕地来到门前,透过猫眼一看,一个女人站在走廊上,对着地上一大箱东西手足无措。


张新杰想了想,打开门,换了拖鞋走出去。女孩年纪不超过三十,扶着腰挺着肚子,有些疲惫。


“谢谢您啊,不然我一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办。”女孩苦笑着把门打开,“我们刚搬过来,刚刚记错楼层还走错了。”


张新杰礼貌地笑笑,替她把大箱子搬进了家里,想到她的用词,比平时多关心了一句,你爱人呢?


“他啊,大外交官一个,说是过两天回来,现在不知道在哪个国家呢,一点不惦记家。”虽是抱怨的话语,女人却用了一种甜蜜的语气,张新杰还以为他在看以前的自己。


那时他大概比眼前的女人还要小,年轻漂亮的二十三岁,品学兼优的法学硕士毕业时,黑色学士袍下,他和韩文清爱情的果实蠢蠢欲动。这个孩子的到来莽撞,但张新杰却不打算把他当成一场意外。

  

于是,在人生与事业的黄金上升期,张新杰宣布自己要暂归家庭。当时他怎么也算法学院半个风云人物,在那个年代,此消息一出,一石激起千层浪,质疑争议袭来,最多的自然是讥讽刻薄,谩骂他不知珍惜大好前途。


他和韩文清本爱得低调,三年前早早领下两本结婚证,竟无人知晓。孩子的事一出,立马有不少人得知了他校外的警察爱人的存在,虽不知二人如何相爱至此,祝福声少,却也真心。


韩文清看在眼里,考虑再三问他要不要再多想想。张新杰却生气,反问他一句“你是觉得我对你会不认真么?”。韩文清不敢质疑未来律师的严谨性,哑口无言,只好吻他双唇,说我以后对你不好我就不是人,成功把张新杰逗笑,上前轻咬一下他下唇。


现在想来还是少时天真烂漫居多,爱一个人就愿意为他花光几年青春。可是一个孩子何止几年青春听起来那么简单。宋奇英刚出生的时候,照顾吃喝拉撒已经费劲心力,张新杰尚能独自处理。再大一点,发烧生病,吃饭上学,韩文清不在时,都要他一人肩负起。


韩文清的同事都赞他“标杆警嫂”,听起来多光荣,只有张新杰自己知道光荣的背后是一地鸡毛。韩文清那一阵子最忙,三天两头加班,常常是深夜到家,没和他说两句话就困得睡着。可即便如此,他还是争分夺秒地接过张新杰手里的孩子,在少得可怜的时间里分担他的辛苦。


那时候治安还不是很好,韩文清派出所的工作接触的人杂且多。不知道是得罪了哪个小混混,老房子在一楼,每天夜里都有人拿着棍棒一类的东西不停地敲打窗户。宋奇英吓得大哭,张新杰心里紧绷着一根弦,抱着他不住安慰,自己心里却不能有一丝害怕。这时他已经到了“学会不指望韩文清”的阶段。


“玻璃碎了两次,我叫人来修好,直到我们从那里搬走,他也不知道玻璃换过。”张新杰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水,不知是讲了多久,热水壶里出来的水已经变凉。对面女人靠在沙发上,皱着眉思索着什么。


“这样都走过来了,干嘛还分开呢?”


“原因有很多种,可能他不在乎了,我也不爱了。”


听到张新杰如此冷静的分析,女人立马摆出一副“我不信”的表情,托着下巴看张新杰,“呵呵,感觉再聊下去就要换酒喝了。”


张新杰轻轻摇头,“明天还有工作,不喝酒。”


片刻后,张新杰又说,我们吵了一架。女人不解地看他,夫妻吵架不是很常见吗,床头吵架床尾和,有什么不能吵的?


“不是,”张新杰又摇头,“我们从来没吵过架。”


女人瞪大眼睛,“真的假的?二十年,一次都没有?”得到张新杰肯定的回答后,女人飞快地摆了摆手,“你们这不正常,绝对不正常。”


无任谁听到这有点冒犯的话语都会有些不快,何况他们模范夫妻一如既往二十年,即使意外出现裂痕。张新杰思索了一会儿,问:“为什么是不正常?难道不能说…是完美么?彼此理解,忍让,包容,很理想的状态。”


女人一时憋不出什么话来,眼珠子转了好半天,叹了口气,可能我还不了解你们,但,婚姻不是法律教科书啊。


昨夜的谈话就到此结束。张新杰刚下了辩护席,拧开保温杯小啜一口茉莉花茶,这句话又这么浮现在脑海中。果然,二十年到底还是太漫长了,分开一年他努力地有意要筑起与过去的冰冷防线,谈及往事时,便显得那么摇摇欲坠。


张新杰感到后肩上被拍了一下,他转头去看。是他的师兄,打离婚官司的能手,在他离婚后是头个登门拜访。活了这么多年,张新杰心里跟明镜似的,也没客气,当场戳破了对方的意图。师兄不好意思摸摸头,轻声告诉他,张新杰,当年你很漂亮,现在更胜一筹。张新杰用接待委托人的微笑看他,说,念旧不是什么好事情。


他终究没心情,也没兴趣重新投入一段感情。再者,于他而言,宋奇英才是他生活的全部重心。但现在看来,却显得他是放不下过去的人和事。


“一起吃个饭,回律所,我载你。”师兄绅士地替他打开车门,见张新杰迟迟无动作,那人叹了口气,声音低而清晰又急切,你叫我别念旧,我劝你也是,新杰,真的,我替你不值,你只是浪费了几年,值得吗?让他过去了不好吗?


“你以什么标准做出这种判断?”张新杰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,又恢复到法庭上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。对方悻悻地收回手,行,行,我就是不想你那么固执。


“张律,肖法官找你有事!”张新杰心知是好友派人来助他出逃困境,也不再和眼前人过多争辩,微微点头,优雅抽身。


等张新杰看见肖时钦盯着他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,深知自己是又入虎口。


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肖时钦几乎要捧腹,模仿着那人的语气,新杰,新杰,我好替你不值。


越大越不正经,张新杰觉得这个岁数再翻白眼似乎不太端庄,甩了一个眼刀过去。肖时钦笑着来给他顺了几下背,像给猫顺毛,“等会儿一起吃饭?文州也在。”


“不了,还有卷宗没看完。”


在公寓楼前,张新杰看了一眼表,打算去门口那家店解决一碗酸辣粉。刚进门,好巧不巧,角落位置坐了两个人,好巧不巧,其中一个他认识,张佳乐,韩文清的同事。背对着他的人是谁,可想而知。

  

张新杰正在想要不要换个地方时,“嫂子!!”张佳乐这一声是韩文清和张新杰都没有料到的,韩文清瞪他一眼,没有回头。张佳乐对韩文清赔笑,不好意思地看张新杰,打着哈哈道,“十多年,忘记改口也正常。哈哈哈。”


张新杰礼貌性地微笑了一下,来到点餐台前,本想就此揭过这篇,与他相熟的老板娘却不放过他,“张律,你老公啊?”


“前夫。”张新杰淡淡地做了更正,却也变相地介绍了他们的关系。韩文清承认,听到这个词的时候,他眼皮跳了一跳。无所谓,在他们二人的无声战争里,永远是张新杰占上风。


老板娘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,哎呀,我真是要多谢韩警官,要不是他坚持,我老公的电瓶车都追不回来的,你老公很有本事呢。


挺好的,为人民服务。不过韩警官和我现在没有配偶关系。张新杰坐在位子上看手机,对老板娘话里的错误加以纠正,眼睛都没抬一下。


韩文清没来由地想生气,却又不知要以什么立场,起身“唰唰”抽了几张餐巾纸朝门外走去。摸了摸警服口袋,浑身上下却摸不出一支烟来。


张新杰用背影对着他,自然而然地在他们之间建起了一座空气墙。张新杰是什么意思?强调他们之间已经再无瓜葛,叫他放下过去不再纠缠?还是说,他真的认为,他们的过去是浪费是不值一提。


韩文清发现自己越来越猜不透那人在想什么。其实他心里有答案,但他确实害怕了,怕张新杰真的决绝至此。


就像他们吵架那天一样。


吵到最后张新杰就那么来了一句,那你的意思是不过了?


韩文清原本还想说什么的,可他也正在气头上,甩了两个字给张新杰,宣告一场战争的结束。韩文清以为是两败俱伤,可现在他看张新杰,韩警官横冲直撞一辈子,生平第一次有了不笃定的想法。


人人都说和一个律师离婚会输到连裤衩都不剩,其实当时子女抚养权啊共有财产分割啊都没有什么商讨,韩文清急着抽身,几乎是随便打包就匆匆住进单位宿舍。


一些同事变着法来他跟前打马后炮,早说嘛,公检法不分家,但成家找公检法就是自找苦头。和他同一批进来的几个老家伙倒是不平,你们少说两句吧,人家恩爱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。也不知这不平是替他还是张新杰。


那时候他们多好。


爱情追溯至上个世纪,韩文清和张新杰都是二十啷当岁,彼时那个唱《半岛铁盒》的男人还名不经传,歌神的吻别已经红遍大街小巷。韩文清跟着师傅走街串巷地巡逻,时常遇到难缠的家伙,师傅一再告诫他不要和群众起冲突,但按捺不住他年轻一颗除暴安良的心。

  

韩文清被眼前不讲理的摊主弄得舌头打了结,被推搡了还不能还手,进退两难。像所有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那样,张新杰从天而降,一本正经地推了下眼镜,法律条文一条一条往外蹦,有理有据,软硬兼施刚柔并济。末了,张新杰总结说,您应该给这位警察同志道歉。


韩文清眼看着那人给自己说着对不起还鞠了个躬,心里不住感叹,还得是专业的来。正想和这位大学生认识一下时,那人转过来就冲他笑,说,警官,我认识你,你姓韩,你还记得我吗?


韩文清已经要忘记当时的他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受,体温上升多少,心跳怎样加快,有没有说张新杰同志您好,可能没有这么详细。那时他才二十二岁,只听过“天上掉下个林妹妹”的故事,不知道有天赐爱人这一说。


后来他们挤在一间小小的值班室里共享体温,韩文清偷拿所长的磁带机放《情未了》。周慧敏小姐的气声在黑暗屋内蔓延,韩文清在张新杰耳边唱,张新杰听不懂粤语,问他歌词,他轻咬他耳垂,说就是爱你一万年。


到那个情定半生的日子,张新杰从学校偷溜出来,白西装惹眼得过分。韩文清穿83式警服,挺直腰干一站,多挺拔一棵青松。那时候张新杰还瘦,韩文清不知揽他肩还是腰,干脆贴得近近的,镜头取不到的地方紧紧牵手,在派出所大门前那张大红喜字前合了影。


那时候没有KTV,唱歌要在跳舞的大厅。昏暗光线里,人们相拥起舞,韩文清独自对着话筒给张新杰唱《一生中最爱》,自此爱情终于跨越世纪,张新杰陪他草绿走向藏青,二十年多少春风秋雨改,多少崎岖不变爱。


张新杰从未跟他怨过什么,但韩文清清楚,这身警服一穿,他注定对家庭有愧。在外为人民冲锋陷阵,却狠得下心让怀着八个月大的宋奇英的张新杰独自去产检。连当时的所长都说娶了人家你小子是好福气。


从他得知他要做爸爸的消息,到孩子出生这段时间有多长,韩文清其实没有什么概念。他只记得张新杰为了这个孩子很受罪,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。大多时候他办案回到家里,张新杰还坐在沙发上等他,两个人眼睛里都有红血丝,对视一会儿,忍不住笑出来。


宋奇英出生后,张新杰偶尔带着孩子来看望值班的他。隔着一层玻璃,韩文清哈一口气,画一个大爱心,宋奇英哭闹起来,韩文清又在里面画一个小爱心,然后他就会收获一份来自张新杰准备的热腾腾的便当。画面和谐,惹得不少同事眼红。


家里,韩文清一有空就亲自下厨。少得可怜的相处时光里,韩文清贴他侧颊,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,张新杰笑,轻轻按住他颈椎替他搓揉。


因为你要先拥有很多爱,才有力气去爱很多人。


那时他无比地笃信这份爱,现在不一样了。他和张新杰隔着一层玻璃,竟可以远在咫尺。


小店里,老板娘还在和张新杰说着韩文清是如何神通广大,把偷电瓶的贼一举擒获。张新杰听得认真,在听到韩文清摔了一跤时,替他小小地紧张了一把。


原来他会亲耳听韩文清说这些,韩文清总是在隐瞒这些危险情节时格外地心细。


张新杰结了账,出门右转,在听到张佳乐的声音那一刻停下了脚步。


“你要人家来人家也得有家属身份吧?怎么样,考虑好没有?”


对方很长时间没说话,张新杰猜出来他在抽烟。下一秒,他听见韩文清说,随便吧。


所以,是这么想的?


张新杰心堵得慌,他退后一步,换了一条路离开。理性告诉他现在应该回家继续看卷宗,明天下午有合约公司的会面,晚上就可以接宋奇英回家,陪他好好过一个周末。


也许,还可以考虑一下韩文清不成文的邀请。


现在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流浪,商业街上音响震天,不同的叫卖声交错,背景音乐是时下的流行歌。其中有一支不和谐音,他隐隐约约能听到,也记得那是什么。


最爱你的人是我,你怎么舍得我难过。


张新杰觉得自己真是有点霉,二十年的痕迹就这么难抹掉,难到对他穷追不舍如影随形。也是,人生有几个二十年,没办法,真没办法。


张新杰回到了刚才站立的地方,韩文清显然也看见了他,张新杰走上前去掐掉他嘴里的香烟,逼他到墙角,扯着他衣领便吻上去。韩文清还未知是怎么回事,被动加深这个吻,他抓着张新杰的肩膀让两人换了一个位置,张新杰被他按在身后巨大幅的英文电影海报上,两人在此刻突然忘情,不顾一切地仿佛要吻至地老天荒。


后来韩文清用那句电影台词回答与张新杰那夜接吻的感受,他说,这样确切的爱,一生只有一次。


韩文清。你真有病。张新杰哑着嗓子。


对,有病。


吻累了,两人额头相抵,唇齿仍然贴得很近,谁也没有说话,呼吸声那么轻那么静。他细细端详他眼角皱纹,他轻轻抚过他鬓边白发,两个人就这样一起沉默,最后红了眼。


不知道那天晚上如何收场,接下来的几天,两人都没再联系过。但韩文清总觉得,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前进。他借着不值班的空闲去学校看了一眼儿子,回派出所的路上经过花店,很自然地带上了一束花。


他们好像很久没有罗曼蒂克一次,不知张新杰今晚愿不愿意就与他共进晚餐。


韩文清回到所里时,和忙碌准备的同事打了个照面,他边穿戴装备边问发生什么事了。


“北区法院持刀伤人!报案说是被告家属。”


韩文清愣了一秒,随后感到全身的血液正在凝固。他没记错的话,今天张新杰在那里有一场庭审。


“上车!张佳乐打开北法官网直播,看今天下午四点那场庭审直播结束没有。”警车一路疾驰,奔往法院,韩文清死死扣着方向盘,车里气压低得吓人。


张新杰从法庭里出来的时候,看到的就是满头大汗慌里慌张的韩文清。他少有地失态,见到张新杰,快步走上来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。


“刚刚还好隔壁公安局的在场,没出什么事,人已经被带走了。”报案的法官给他们做解释,韩文清心神不定,笔录上半天没动一个字。


直到张新杰牵上他的手,“我没事,嗯?”


嗯,好。韩文清心有余悸地应着,深深看了一眼张新杰。他每次出任务,张新杰都不打扰他,但要他完成后报平安,韩文清也这么做了。而今他才深刻晓得这是一种什么滋味。他又忍不住去想,这样的日子,张新杰已经过了多少天。


一切处理完回到警车旁,张佳乐从窗户里探出一个脑袋,弱弱地说:“老韩,你丢在座位上的花不小心被我坐烂啦…再买一束要不…?”说着窗缝里冒出一束惨不忍睹的鲜花。


韩文清面露不快,张佳乐这才注意到张新杰也站在旁边,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。


“嫂子!哦不是,新杰!你是不知道,我们文清听见消息就怕你出事脸都黑成炭了,出警速度那叫一个快啊,方向盘都要被他拧下来了。”张佳乐扒着窗户还要说,韩文清伸手到驾驶座把后座的窗户升了起来,训斥他说:“穿着警服呢!稳重点!”


“你也没有多稳重……”张佳乐的碎碎念从车内飘来。


韩文清不理他,转过身,犹犹豫豫来到张新杰跟前,小声问了一句,“去嘛?”


“去哪?”律师先生不买账。


“就那个啊…中秋,所长喊大家叫家属来吃团圆饭。”


“家属?”律师先生步步紧逼。


“你啊…”韩文清又补充道,“还有奇英。”


“我是谁啊?”张新杰将他一军。


“张新杰同志,我爱人。”韩文清像是花了很大力气才说出最后那三个字,咬得很重。


许久没有等到回复,韩文清心脏几乎要停跳,那人不慌不忙地拢了拢自己的风衣,背过身去,“明天我去接奇英。”


孩子妈妈说要去接孩子,而他是孩子爸爸。韩文清承认自己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竟然有点想落泪,那是一种熟悉的,家的味道。


中秋节前夕,学校特赦高一高二的学生们可以不用上晚自习,提前回家。宋奇英早早接到了母亲的消息,把作业收好装进书包,一路上和几个同学有说有笑。


人潮几乎要把大门堵住,避免挤到别人,宋奇英把书包拎在了手里。轮到他后面这群学生时人已经散去不少,宋奇英拿出手机正要给母亲打电话,前方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尖叫。


“这件事就是她有错在先!警官你评评理!她怎么能抢我的东西呢?”


“那怎么是你的?写你名字了?”


韩文清横在快要打起来的二人中间,“你们都别急,一个一个说!”


“我先说!你看啊,这个凳子我…”韩文清正聚精会神地听着,肩膀突然被猛地一拽。


他一回头,张新杰素来冷静的面庞上出现了一丝裂痕,他大概是跑过来的,连抓他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抖,“怎么了?”


“学校有人劫持孩子,奇英那里,我得过去。”张新杰把关键词往外吐。


“警官,我先报的案!要讲究先来后到呀!”男人的喊声让韩文清稍稍镇定了一些,他转头叫来秦牧云,“你先开车带他过去。”


秦牧云转头没两步又被叫住,“保护他的安全,我马上会过去。”


张新杰下车的时候脸色发白,他远远看见了地面上的血迹,下一秒,他锁定了歹徒的位置,然后看见宋奇英被紧紧箍在他的怀里,一把泛着寒光的尖刀对准他的脖颈。随时像要刺下去。


下面的警察在对他喊话,男人握着刀对准人群比划了几下,大声嚷嚷着什么。张新杰深吸几口气逼迫自己冷静,他走到另一个警察旁边了解事情原委。


男人的孩子在学校身亡,警察调查后排除了他傻,男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,认为警察与学校勾结害他孩子,几次扬言要把学校告上法庭。今天却突然带着利器来到学校,刺伤了几个孩子,现在要利用人质和警方谈条件。


“我们的谈判专家还没到…只能先让他不要伤害那个孩子。”


“让我试试看,我有这方面经验,我是律师,那个被挟持的孩子,我是他妈妈。”张新杰一口气说完这些话,得到同意后,他举起双手,慢慢地朝靠在角落的男人走去。


冷静,冷静。张新杰放慢脚步,尽量把声音放柔和,隔着大约十五米的距离开始与男人进行沟通。先以同为人父母的角度入手,很顺利地争取了他的信任。


“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,我是本市胜诉率最高的律师事务所的一级律师,您需要什么具体帮助,我可以免费为您提供您需要的法律咨询。”


“现在您把这个孩子放了,我可以马上带您做业务办理。”


男人眼睛一亮,随即怒目圆睁,染血的手颤抖着,“来不及了!来不及了!我杀人了!没有人质我拿什么和你谈条件,和警察谈条件!”


宋奇英感受到刀贴在自己脖子上的冰凉触感,他不敢大声呼吸,他看见张新杰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。韩文清已经感到了现场,他拉了一个认识的市局兄弟,得知了狙击手的位置,可如果是那个角落……韩文清手捏成了拳,他最重要的两个人,现在离危险是如此之近。


“没关系,没关系,我来做你的人质,我和这个孩子交换一下。我是刑事辩护的律师,您现在既可以用我威慑警方,到了法庭上,我仍然可以为您辩护。”


宋奇英的瞳孔里透露出恐惧,他还没有想好自己如果不幸遇难要怎么和父母告别,但他绝对不想让母亲来替他承担这份风险。


宋奇英透露出一点想说话的欲望时,就被张新杰用一个狠厉的眼神制止了。男人的身体颤抖着,似乎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,显然被张新杰的提议迷住了。


“你让我过去,我们先解决你孩子的事,先放了那个孩子,好吗?”张新杰这么说着,一步,两步,男人十分谨慎,直到张新杰走到建筑物的阴影之下,男人才把宋奇英推了出去。张新杰被拽住的一瞬间,他却松了一口气。


“姓刘的!!你别信他的话!他和警察是一伙的呀!!”一个女人的声音冲着楼梯上方吼叫着,张新杰来不及去看,他听出来,那是门口卖酸辣粉老板娘的声音。


女人被按倒在地,张新杰借着男人分神的瞬间挣脱他的手。男人听懂了女人的话,神色阴戾,冲出了阴影区,刀尖向前送去。


两声枪响,狙击手一枪击毙了目标。另外一声,很明显是手枪发出的,枪口还在冒烟,所有人朝着枪声的方向看去,拿枪的人对着地上的人又是一枪。


“韩文清!你他妈干什么!?”


张新杰回头望向他,想说些什么,却发觉自己开口都困难,腹部传来一阵凉意,他终于支撑不住,缓缓跪了下去。


手术室门口,韩文清靠坐在走廊一角,紧锁眉头闭着眼一言不发,从昨天到现在,他总共已经签了手术通知,病危通知,麻醉通知。他不知道这样的等待还要持续多久,煎熬,无尽的煎熬。


冰凉的手贴上他额头,韩文清微微睁眼,看见的是宋奇英哭红的双眼,他缓缓站起身,把儿子搂在了怀里,轻拍着他的背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
多年前宋奇英出生的时候,韩文清也是这样守在手术室门口,焦急地走来走去,。直到张新杰被推出来,他笑着让他去看看宝宝,那是韩文清第一次在张新杰面前掉泪,为了不让别人发现,他上去与那人交换一个带着泪水的吻。


在孩子出生之前,张新杰就告诉韩文清,他已经想好了名字。说等孩子出生就告诉他。然后那天夜里,韩文清守着熟睡的孩子和他,张新杰说,男孩子,就叫奇英吧。韩文清问他为什么。


“奇——英——”张新杰盯着他,放慢语速,眼里充满了名为幸福的东西。


清。


然后韩文清握住他手,又忍不住吸了鼻子,那一个晚上,那个男人好像已经把他半生的泪都给了二人。



就像现在这样。张新杰睁开眼的时候,手仍被韩文清紧紧地攥着,那么紧呵。阳光透过窗洒进来,张新杰没有叫醒他,静静地看了一会儿。


握他那只手的手腕上有一个小小的烫伤,那是韩文清第一次下厨时留下的,那天张新杰说想吃油爆虾。


张新杰向下看,韩文清穿了一条黑色的裤子,膝盖处有块补丁。那是他临产时韩文清火急火燎跑去找医生时摔破的。


张新杰还见过他身上很多大大小小的疤痕,他不记得有多少个是自己为他在细心料理,年轻时韩文清说这是公安干警的勋章,年纪大了,他只是一笑而过,告诉张新杰“不痛,你放心”。


张新杰隔着被子去感受小腹上那道旧伤疤。那日他问韩文清,孩子出生的时候你第一个想法是什么。男人沉默半天,冒出一句,“终于可以抱你了呗。”年轻的警察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,你怀着他,我不敢抱,怕吓着他呢。


当初两手空空,以为能用爱换来的都是灿烂一生,没想到最后我们两身伤痕。


韩文清醒了,表情在错愕和惊喜间切换失败。两人就这么牵着手,傻傻地对视了很久。


到底是已经不年轻了。张新杰想,但岁月待他们已经足够温柔,宋奇英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就要成人,他已经成为可以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了,他可能会记得的爸爸妈妈之前做了一些自以为是的成年人的聪明事,让他好难过。


他们都还有余生不愿和别人交换,只是他们那时不愿说背后的原因是对方的名字。可笑的是明明当初约定共进退共白头,才过了二十年,怎么就松手了呢?


但还好,还有时间补救,完美也好,缺憾也罢,如果没有岁月可回头,至少能走多久就让我们自己说了算。


即使不像从前那样热恋,我们依然如此相爱,并愿意就此相伴到老,这是我们牵手一生的条件。


而我对你的爱,是不计较任何条件。


所以,韩文清。这条路,继续一起走下去吧。



漠石丶南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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